她變成獸。一隻無害的獸。一隻行為與思考皆喪失了的獸。
日復一日,獸在眾人的期待﹙?﹚下醒來……
(這時眾人卻不知該喜悅或難過,只好各就各位,開始服侍這隻獸)
昨夜﹙也是夜夜﹚哄獸入睡的看護秀,試著將獸的病床頭部搖高,想讓獸欣賞南台灣溫柔的日出。
獸掉過頭去,專注地望著另一邊粉刷成淡黃色,没有一點裝飾物的空白牆壁。
獸在變成獸之前,有很多可以談心的好親友。没有排班卻約定好了似的,眾人會輪流來與尚未變成獸的獸聊天、叙舊、吃東西。
如今,可以談心的好親友無言地面對獸的退化成獸,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再去探視變成了獸的從前摯愛的友人。
獸有一女一兒。女總是不怎麼令人稱心地經常我行我素。兒其實是女的伴侣,獸在變成獸之前,好喜歡這兒,個性穩重、細心體貼、善解人意。
獸在自己不知不覺變成獸之前,曾經以母親的立場很多次對女說:
『能交到這個男朋友,是我認為妳一生中做得最對的一件事。』
獸且非常喜愛每天皆前往探視的兒。
直到有一天,獸終於喚不出兒的名字,也順便忘了眼前人是她的兒。
就這樣一直忘記,不曾再有想起的一天。
早膳送來了。
看護秀依照往例,以抱姿將獸挪坐上輪椅。
以前當獸還未變成獸之前,很喜歡每日三餐前的這個動作。
因為這個動作讓她想起70多年前,那個年幼又不須懂得大人世界、完全純真的自己。
她的父、她的母、她的四位姐姐,都是這樣輪流寵溺著她,與年幼的她如此嬉戲玩耍。
總逗得她樂得笑呵呵。
如今這些親人呢?
因為變成了獸,獸已然喪失了所有感覺、言語與思考以及其他種種絕大部分因而還能被稱得上是『人』的能力。
這些過去的親人,連同現在的女、兒、老友,都不復存在任何意義。
早膳送來了。看護秀依照往例,以抱姿將獸挪坐上輪椅。
以前當獸還未變成獸之前,很喜歡每日三餐前這個動作。
現在的獸,怕極了看護秀的同樣這個動作。
獸,害怕。獸,吃驚。獸,不安。
獸,無意識地握緊拳頭、咬緊牙根。
獸想為這個令人安全感盡失的動作尖叫。
然而曾幾何時,獸,也失去發出聲音的能力。
終於渡過這段短短三十秒不到的驚慌失措,獸的口中流出幾縷淡淡的血絲。
那是過度咬緊牙根所造成的口腔內膜破皮流血,旁觀者無須過度操心。
這亦絕非看護秀之本意。人人均能理解。
倘若有機會在旁觀看,只能看見挪動過程中,獸的滿臉驚恐,和,坐進輪椅之後,獸臉上表情的驚魂末定。
你內心不忍,卻完全無能為力。
你想同情,卻不知從何同情起。
結果是,你偷偷擦掉眼角的一顆淚珠。也許那也不是淚,只是一滴雨罷了。
吃飯、三餐進食,對獸仍是一連串無意義的動作。
看護秀或女或兒或其他親人,將裝了飯菜的湯匙放入獸口中。
獸制約性地開始嚼食。無論吃進去的食物是獸以前喜歡或討厭的。
獸,復又選擇空白牆壁上的某一處,專心注視。
口中的咀嚼,總也要等到似乎反射動作出現的那一剎那,才會被吞進食道。
一餐之間,可以只餵獸一小口食物就算吃飽了,獸不會抗議。
也可以一口接一囗,餵獸滿滿數碗飯……至到食物由胃一直滿溢出獸的囗中。
然後獸無意識的吐。一吐再吐……吐到胃裡被掏空。
餐後3c.c的紅色嗎啡口服液,恰似餐後紅酒一杯,是旁人眼中獸的唯一生活小解脱。
旁人協助將苦澀無比的嗎啡倒入獸口中。
於獸而言,這只是飲水之一,無滋無味,嚥下便是。
獸食畢。繼續端坐一會兒,目光無意義地移至另一空白處,專注地凝視。
待會兒,只要再熬過一次六十秒不到的驚恐------讓看護秀將獸自輪椅抱回床上------獸,便又可安眠地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