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udn.com/2011/3/26/NEWS/READING/X5/6235338.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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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暫把感人肺腑的愛情擱在一旁,重新細讀這段文句,似乎可以感覺出一些隱藏的訊息
──為什麼會用「遍地腥羶,滿街狼犬」形容當時的世局呢?……
1911年3月26日,正是辛亥「黃花崗之役」前夕,曾在日本慶應義塾攻讀哲學的林覺民,寫了一封〈與妻訣別書〉給夫人陳意映,情致殷殷,纏綿悱惻,不知使多少青年男女同聲一哭。
在這封膾炙人口的絕筆情書中,林覺民列敘了他的不捨、不甘,與不能不捨生取義的無奈。談到二人的恩愛,追憶花前月下,甜蜜的景翳彷彿如在眼前:「初婚三、四個月,適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吾與汝並肩攜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語?何情不訴?及今思之,空餘淚痕!」談到孩子,他期待妻子「汝其善撫之,使之肖我」,且「教其以父志為志」。整篇文章中,尤其「……然遍地腥羶,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夠。吾充吾愛汝之心,祝天下人愛其所愛」這一段,更是當代公認的,化小愛而為大愛,滅小我以成大我的經典。
腥羶狼犬
但是,如果暫把感人肺腑的愛情擱在一旁,重新細讀這段文句,似乎可以感覺出一些隱藏的訊息──為什麼會用「遍地腥羶,滿街狼犬」形容當時的世局呢?
一種說法是:這是指斥時政腐敗,官貪吏墨的意思。國勢日非,而肉食者愈鄙,志士仁人,旦旦惕憂國亡無日,就像另一句信裡的話描寫的:處當時之中國,「天災可以死,盜賊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汙吏虐民可以死」。
另一種說法就更有爭議性得多:那些高高在上,身為統治者的滿洲人、蒙古人,犬羊之性,非我族類,食肉飲酪,腥羶滿身;即使孟子說過:「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在漢人眼中,他們還是不能與漢族等量齊觀。尤其經過二百多年歧視性的高壓統治之後,許多人根本把這些原本不屬於中國內地的民族看成異族,當作外國人。
革命,其實是從狹義的民族主義口號「興漢排滿」開始的。我們要慶祝「民國百年」,重讀一個多世紀以前的舊事,可不能想當然耳地假設:今時今我皆是,將一切昔人舊事都以現在的眼光來評判臧否。
1894年10月25日,一支軍隊以解放者的姿態,兵不血刃進入滿洲「龍興之地」,奉天重鎮九連城,人民夾道歡迎,氣氛熱烈。根據隨軍記者報導,「當地居民簞食壺漿迎我王師,攜來雞和豬迎接我軍」;隨後該軍司令貼出安民布告,免除當地百姓當年度稅款,「告示貼出之後,效果頗佳,逃避戰亂的人陸續回家,其中甚至有些人主動請求為我軍效力」。
這支「順天應人、旌旗獵獵」的「王師」,他們手裡擎拿的旌旗,不是清朝的「黃龍旗」,不是革命軍的青天白日旗,而是「日章旗」──也就是那一面慘白的素底映著一輪血色太陽的「膏藥旗」,那一面日後讓四五代中國人咬牙切齒的,「日寇」、「日本軍閥」、「日本鬼子」的國旗。
漢人的解放者
中國人怎麼會不抗日?那些白山黑水的好兒郎,大刀長槍的義勇軍呢?
上面這段記載出自《日清戰爭實紀》。我們今天重讀「甲午戰爭」或是「日清戰爭」的史料,會驚異地發現許多在今天的中國人看來匪夷所思,卻刻意為人淡忘或竄改的史實。
比如說,日本人將自己定位成:解救漢人的解放者──要將漢人從滿人的壓迫專制之下解放出來。戰前日本設在中國的間諜機關:藥店「樂善堂」,首席間諜宗方小太郎甚至為進攻東北的日軍起草了一封檄書──「開誠忠告十八省之豪傑」。在這篇和漢混雜,文理欠通的布告裡,宗方提到「滿清……原塞外之一蠻族,既非受命之德,又無功於中國」;進一步提醒讀者滿人乃「竊據」中華之外族:「(滿清)乘朱明之衰運,暴力劫奪……當時豪傑武力不敵,吞恨抱憤以至今日!」接著談到日本陸海軍屢戰屢勝,「應天從人」,但強調「我國之所懲戒在滿清朝廷,不在貴國人民也」。
更厲害的說理在後頭,完全是解民倒懸的義師姿態:「夫貴國民族之與我日本民族同種、同文、同倫理,有偕榮之誼,不有與仇之情也。」文末再次鼓吹各方義士揭竿而起,「逐滿清氏於域外,起真豪傑於草莽」,之後再改良政治,為民除害,「去虛文而從孔孟政教之旨,務覈實而復三代帝王之治」!最後還強調時機的重要:「時不可失,機不復來。古人不言耶: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卿等速起,勿為明祖所笑!」
我讀到這兒,不禁啞然失笑:怎麼竟有一種唐初大文豪駱賓王〈為徐敬業討武曌檄〉──「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的味道?日本人怎麼越俎代庖,鼓勵起中國人革命來?還有,原來興中會的誓詞裡「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是日本人的首創,而不是孫中山發明的,啊?
不要以為這是日本人的一廂情願。甲午戰爭的時候,西方外交官注意到:在一些通商口岸,漢人的抗日情緒遠低於滿人。英國駐天津總領事甚至向倫敦報告:「某些天津水師學堂的漢人學生認為,日本若能戰勝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因為可以藉此推翻朝廷。」
這正是「民國百年」前的情況──中華民族尚未成型,中華帝國一盤散沙。
遍地漢奸的原因
為什麼這麼多人搶著做「漢奸」?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得先搞清楚漢奸的定義──漢奸者,通敵賣國者也,也就是背叛了他應該效忠,他應該熱愛的國家的人。狹義地說,「漢奸」專指背叛漢族,特別是那些不服從「中央」政府號令的「民族罪人」。
但是,如果這個國家根本不可愛呢?中共創黨元老,著名學者陳獨秀曾經主張:愛國的前提是,「國家要先可愛」;他認為當時的中國「外無以禦侮,內無以保民,不獨無以保民,且適以殘民,朝野同科,人民絕望」,這樣的國家,如何教被壓迫的人民愛它?
而從中國老百姓的角度,歷朝歷代的可愛政府還真是不多!從二晉之交四川人民「李特尚可,羅尚殺我」的悲嘆(李特是「流人」的首領,羅尚是來進剿他們的官軍);唐朝詩聖杜甫「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的控訴;到計六奇《明季北略》裡,對貪官暴兵窮凶極惡的諷刺:「賊來如梳,兵來如篦,官來如剃。」在在都是應該愛民如子的政府,卻殘民以逞、官逼民反的實例。甚至到了二十世紀的40年代,湯恩伯所部「中央軍」在河南駐地軍紀敗壞,當地人民深惡痛絕,導致他們在後來日軍的「一號作戰」中,主動助戰並引導日軍行動。當地流傳下來的民諺:「寧願敵軍來燒殺,不願湯軍來駐紮。」就是對這種「官不如匪」的迫害最淒涼的抗議呼喊。
「民族」概念的演化
我們再講回來篇首談到的,林覺民〈與妻訣別書〉的年代的「民族」概念。
辛亥革命的偉業不單是由孫中山這一支革命者完成的,雖然官方史觀如此。基本上這樣翻天覆地的變革,不可能僅是一黨之功一人之力,它一定源自於廣泛的響應與多重勢力的匯流。
像武昌起義的力量主要來自於湖北、湖南的革命組織「共進會」。他們設計了一面「十八星旗」當作革命軍旗,代表中國內地,屬於漢人的十八行省──選舉第一任臨時大總統的票數就是這麼來的:甘肅省沒有代表,而三個候選人裡,孫中山得十六票,黎元洪一票,黃興沒有。十八省裡不包括東北、蒙古、新疆和西藏。這面旗幟洩漏了這批革命黨的民族觀。
而以江浙人為主,包括國學大師章太炎在內的「光復會」就說得更露骨些:「改制同族,謂之革命;驅逐異族,謂之光復。」
還有更極端的言論。英年早逝的鄒容在風行一時的小冊子《革命軍》裡說:「……誅絕五百萬有奇披毛帶角之滿洲種,洗盡二百六十年殘慘虐酷之大恥辱,使中國大陸成乾淨土……」這已經是在主張種族滅絕了!
幸好,當革命軍攻占南京之後,起來響應革命的立憲派們,與革命黨達成妥協,設計出意涵「五族共和」的五色旗,這是革命派的一大觀念突破,也是清室退位詔書中「合漢滿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的基礎。(李守中《中國二百年》)
這個新生的「中華民族」概念,在1920、30年代的民族自決、「德先生與賽先生」、「打倒孔家店」、「全盤西化」、「科學的、唯物的馬列主義」等思潮中蹣跚顛躓,崎嶇前行。而日本人的侵略恰似特級酵母,加速催化了中華民族主義的早熟。
與妻訣別書
民國初期的內戰,一開始都繞著派系地域的糾結打轉:直皖戰爭、第一次直奉戰爭、第二次直奉戰爭、中原大戰……這段親痛仇快的歷史,是我們最想忘記但抹煞不掉的記憶。30年代之後中共正式出台,反帝反共的鬥爭糾結在「五次圍剿」、「萬里長征」裡,都是一頁頁同族相殘的痛史。
而抗日的大旗神奇地彌縫了不同黨派、地域、主義、信仰的差距──雖然只是暫時的縫合。1937年的清明節,四個月前還在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國共二黨,分別派了代表:國民黨的張繼與共產黨的林伯渠,二人合祭了陜西的「黃陵」。這個儀式性的作為鋪平了三個月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路。
盧溝橋的烽火引爆了民族主義的壓力鍋。抗戰初期的齊心合力,不僅是民國時期,且是中國歷史上少見的景象。西方駐華武官大呼不可思議:「突然之間,全國軍隊都在軍事委員會的命令下,整然調動。」八路軍接受了山西王閻錫山的指揮,廣西軍為了中央系的上海地盤浴血奮戰;戴著德式鋼盔,穿著英制短褲,扛著捷克機槍,駕著法國飛機的各地好漢,聚集在一面旗幟之下作戰。蔣夢麟的《西潮》也有類似的記載。他碰見順流而下,出川抗戰的川軍:「……士兵們的鬥志非常激昂。問他們去幹什麼,他們的回答都是:打日本鬼!」一向內戰內行的川軍果然一諾千金,為保衛千里之外的河北山東流盡最後一滴血──1938年的台兒莊會戰,死守山東滕縣的川軍第二十二師,與優勢日軍激戰三天,師長王銘章中將以下全師殉城,譜成抗戰初期最悲壯的篇章。
對日戰爭,爭取國家獨立的代價是極其慘重的,粗略估計:軍民死傷三千五百萬人,流離失所將近一億,直接損失一千億美元,間接損失五千億美元,國土精華地區多數成為焦土。中華民族抵禦外侮,代價從未如此之高,犧牲從未有如此慘烈者。
而這些犧牲正像煉鋼的焦煤──經過鐵與血的熔鑄,以前的那個「夷夏一家」、「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舊中國灰飛煙滅,新生的中華民族主義旭日東升──火紅的東方照亮帝國主義的末路,但也注定會灼傷它自己的子民。
我想提一下在這救亡圖存的大旗之下,一個年輕人的另一封〈與妻訣別書〉。
1943年五月,日軍溯長江西上,直取中國的抗日根據地四川。地扼三峽中游的石牌要塞首當其衝,被賦予這個以少勝多、以寡當眾守衛重任的,是國軍第十一師,師長胡璉,黃埔四期,時年三十六歲。
大戰開始前一天,已經向全軍許諾「成功雖無把握,成仁確有決心」的胡璉,連續寫了五封簡短的訣別信,其中給老父的一封,其忠差似諸葛亮〈出師表〉,其孝思堪比李密的〈陳情表〉:「父親大人,兒今奉令擔任石牌要塞防守,孤軍奮鬥,前途莫測,然成功成仁之外,當無他途。而成仁之公算較多,有子能死國,大人情亦足慰。唯兒於役國事已十幾年,菽水之歡,久虧此職,今茲殊戚戚也。懇大人依時加衣強飯,即所以超拔頑兒靈魂也。敬叩金安。」成仁死國之心,是精忠;加衣強飯之請,是純孝。
他當然也給妻子寫了一封。信的內容讓我想起父執輩那一代,為家庭全心奉獻,但卻傻愣愣、硬梆梆,不知如何表達,只能把溫柔深藏心底的丈夫與父親們:
首先他開宗明義,告訴妻子今天的抉擇他無可逃避:「我今奉命擔任石牌要塞守備,原屬本分,故我毫無牽掛。」
真的毫無牽掛嗎?是又不然。「僅親老家貧,妻少子幼,鄉關萬里,孤寡無依,稍感戚戚,然亦無可奈何,只好付之命運。」國難當頭,做丈夫的再悲痛也只能「稍感戚戚」。
但悲痛之中還是有些期待──寄希望於他們的孩子:「諸子長大成人,仍以當軍人為父報仇,為國盡忠為宜。」這點跟林覺民很像,原來還是「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指望!
在責任與孩子之後,我們的鐵漢終於展現了一絲浪漫與柔情:「家中能節儉,當可溫飽,窮而樂古有明訓,你當能體念及之。十餘年戎馬生涯,負你之處良多,今當訣別,感念至深。茲留金錶一隻,自來水筆一支,日記本一冊,聊作紀念。」
在交代遺物與羞赧地自承「負你之處良多」之後,胡璉大概覺得意猶未盡,紙短情長,於是又加上幾句安慰妻子的話:「接讀此信,勿悲亦勿痛,人生百年,終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歡樂。匆匆謹祝珍重。」但是他應該清楚,「死得其所,正宜歡樂」只是文人騷客的想像,有哪個女人會為了丈夫壯烈殉國而開心呵!
二封與妻訣別書,從1911到1943,從主張排滿興漢的留日學生,到本土軍校畢業的、自覺地向「忠臣孝子」傳統靠攏的抗日青年,三十二年,二代志士,民族主義的大功終於告成。
民族主義的代價
代價是什麼呢?
是個人崇拜的興起。「民族救星」的獨裁者們孤星獨亮,構成九天銀河的億萬中國人卻暗淡了。
早在1914年,孫中山創立「中華革命黨」的時候,他就規定:黨員必須宣誓無條件服從領袖,還得在誓約上按下指模,詛天咒地:「如有二心,甘受極刑!」黃興對此的評論是:「……不平等……太侮辱人了!」孫中山逝世之後,國民黨並無公認的統一領袖,直到1938年,在民族存亡的危機意識下,才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中確定「領袖制」,並遵奉蔣中正為「總裁」,國民黨的個人崇拜正式成型。
共產黨則是從失敗中汲取了血的教訓:必須建立自己的主義信仰與嚴密組織,「偉大舵手」的出現是必要的選擇。從1941年的「延安整風」,到強調下級服從上級,全黨遵循「中央的一元化領導」,以「毛澤東思想」為共產黨一切行動的方針,箝制的嚴酷與國民黨的腳步亦步亦趨,而更青出於藍。
至此馬列主義與三民主義的科學思想、唯物原則都已退位讓路,而二十世紀後半,「凡是毛主席做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擁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的遵循」、「中正之精神……常相左右」,馴至「愛國賣台」等各種帽子,各派幽靈,始終鷲聚鷹集,盤旋不去。
〈與妻訣別書〉問世垂將百年,中華民族雖然掙脫了一族一姓的枷鎖,卻又墮入一個永遠正確的黨或一句永遠正確的口號的魔咒。春祭國殤,且以一炷心香禱祝:林覺民、胡璉們,穆將愉兮,神明鑒臨,因為革命尚未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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