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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曾經有人跟他說,博物館該要像真正的方舟那樣,搶救值得保留的動物,依據雄雌配對,收集起來,免得絕跡。由此而言,博物館最大的管理者、那權力意志力的行使者,地位好比上蒼,負責取捨記憶的決定。他覺得,這話雖然有點過份,卻不啻能讓人有所作為。

他經過一個個看了幾百次的陳列櫃,彷彿隨時都會是最終回那樣地看著。玻璃裡頭擺放著的

石斧、原始人的土。石器時代出土人類的仿造模型。農耕的犁。一件一件。都有簡短的說明牢固,標定。

所有該記得的,都在這裡了。

「以為有記憶的時候其實遺忘就更多。」

這句話是她說的。

「博物館不過是用一些明亮的記憶來抑制黑暗的記憶。」

 

 


往事不一定美好,但會透過往事重提,讓記憶不斷複製和延伸下去。然而,往事存在是必須且不能忘的嗎?

 

馬來西亞女作家賀淑芳的《蛻》由數個短篇、數個人物、數種描述方式和舆數種說故事的言語組合而成。真實的對話,夢幻的囈語,數種文體交錯,再現了當年1969年馬來西亞種族衝突的513事件,事件究竟如何累積演變而造成,那恐怖屠殺的幾星期後,暴動逐漸緩和,和平再度降臨。又會在人民心中留下怎樣的影響?

 

513事件最原始來自馬國多種族間的不平等與不願主動理解接觸而起。在賀淑芳的《蛻》筆下,很容易連想到台灣的228事件和隨之而來的白色恐怖年代。

 

書中特定社會中下階級並不能因而倖免,反而是首當其衝的受害者。

 

《蛻》經由平民百姓的經歷和眼中所見、口中所述,將513事件重新複製。與其說是敍述長達半年時間帶來的戰爭感,不如說是事件發生到平消後,倖存者的內心恐懼記事。

 

事發後,人人選擇不同,有人大鳴大放,有人試著不談,無論哪種選擇,經過時間稀釋,數十年過去了,當年的受害者老去死去了。一切除了文字紀載,其於終將被遺忘。

 

 


閱讀賀淑芳的《蛻》,內心很沉重,因為書中人事物的陰沉與不幸;想還原歷史真相者,除了捍衛正義以外,最主要還是心有不甘、心有不平。

 

《蛻》用各式的筆法,不同視野角度的書寫,描述了513事件當下,和隨後長達半世紀以上的民眾生活與心聲。由於政府有意忽略史料,反而讓如作者一樣心有同感者更加書寫,重建政府刻意想以文字抹去的過去。

 

賀淑芳的《蛻》,讀作家筆下一段陌生異域發生過的真實事件。感嘆人類從不曾自錯誤中記取教訓,只會無謂的一再重覆過錯,無言之餘,別無他說。

 

 


作者:賀淑芳  @  2023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23/08/10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864063727
規格:平裝 / 304頁 / 
出版地:台灣
本書分類:文學小說> 華文創作> 小說
本書分類:文學小說> 馬來西亞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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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自~~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64591?sloc=main

 

《蛻》內容簡介


賀淑芳最新長篇小說,
以一九六九年馬來西亞真實歷史「五一三事件」為核心。
沒有人能對幽靈說謊。

 
死去的不是我母親,不是我的姊妹兄弟,不是友梅,
死亡就在我裡面,像顆種籽。

 
  「起初,你使我疼痛,後來,我發現封凍的傷疤,原來也會痛楚燃灼而融化。
  因為我把恐懼埋得太深了,直到我對它陌生,直到它又翻轉回來,我察覺最大的恐懼就在我裡面。這死亡。這出生。」──摘自《蛻》

 

  一部處處骸骨的小說;一部渴盼無主野魂安息,倖存者不再噤聲失語的小說。
 
  《蛻》以繁複的虛構,滴釀般剝開一九六九年在馬來西亞所發生的真實歷史「五一三事件」。
 
  小說主線從一個五一三倖存者的家庭,跨越三代,由三個女性人物的時間,以及她們與朋友、戀人或者未能釐清曖昧的關係,似湖面漣漪般,擴衍出命運蹇舛、種族創傷、生存艱難、大舉入侵的恐懼與被逼迫著的沉默與遺忘。

 

 

本書特色
 

  ◎賀淑芳暌違九年後,以一九六九年馬來西亞真實歷史「五一三事件」為核心,所書寫的長篇小說。
 
  ◎張亦絢(作家)、童偉格撰推薦序。李有成(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兼任研究員)、張貴興、楊佳嫻(作家)、韓麗珠(作家)推薦(依姓氏筆劃順序排列)
 
  ◎《蜕》面質也扭轉了歷史刻板印象,但先於一切的,還是「以文學技藝轉變記憶基模」的批判與實踐。血脈、族群或國別,是十九世紀遺留的長期記憶基模,親屬世系以及與國族有關的年代,至今仍是強勢基模,經常犧牲其他基模或作為其他基模的「遺忘機器」。譬喻而言,賀淑芳的記憶之屋,不是家祠,更近萬應──它補綴連補綴的「百衲被」組織,容納了更多族群二分外的感懷與見證。──摘自張亦絢〈近距離與遠眺〉推薦序
 
  ◎縱然艱辛與困難,卻不放棄去完成一本書,必然,是因書寫者仍然堅信:死者被封印在緘默裡的生命,與我們有關,就是我們,應當清償的記憶債務。──摘自童偉格〈小說的在場〉推薦序

 

 

作者簡介
   
賀淑芳

 
一九七○年出生於馬來西亞吉打州,馬來西亞理科大學物理應用系學士,政大中文所碩士,南洋理工大學博士,曾任工程師和報章副刊專題記者,以及馬來西亞拉曼大學講師和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助理教授。
 
曾獲中國時報文學評審獎、聯合報文學獎、九歌年度小說獎,以及臺灣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首屆馬華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等。著有短篇小說集《湖面如鏡》、《迷宮毯子》。

 

 

 
目  錄


009【出版緣起】以小說之筆填補歷史縫隙/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 林淇瀁(向陽)
011【推薦序】近距離與遠眺/張亦絢(作家)
017【推薦序】小說的在場/童偉格

022楔子
027一、蝨子
077二、青蛇
131三、蝴蝶
179四、螃蟹
217五、蜘蛛

295後記
301【致謝】

 

 


推薦序
 
近距離與遠眺   by  張亦絢(作家)

 

  賀淑芳的〈十月〉講日本女人菊子十歲被賣到山打根,愛上從基隆去的牧師。時間是孫中山革命的年代。或許因為我留意過相關歷史,小說讓我驚豔無比。在「聖與非聖」、「潔與不潔」中的梭巡,絲毫不做作,那真是功力──儘管小說可能有點晦澀。賴香吟早期偶也晦澀,我也不覺得不妥──有些東西就是晦澀保得住濃郁──有天突然就敞亮了,也有敞亮的好。過去的賀淑芳也並不掉入文藝腔,但還是保有不少書面語的特質。《蛻》令人感覺是巨大轉折。以往只是內容的野性不羈,這下在語言上也放開了。活得不得了。有時甚至感覺到人物就在面前呵氣,非常血肉之軀。
 
  強烈的生命氣息──使用這種熱燙風格處理「歷史」,頗有藝高人膽大的味道。因為原也可以走黃碧雲《盧麒之死》的路,更冷眼旁觀些──結果沒有。兩者各有所擅,黃的優異比較好懂,但我感覺賀淑芳在倫理上也做足了非凡功課──因為,不經深思熟慮,很難「縱身躍入」向來噤聲、連研究也半空白的歷史事件。寫作者常問,對於真實歷史事件,小說家到底何處可寫?何處不可?我以為這沒有鐵律,但原則肯定是有的。這幾年,儘管國家人權館與出版社合作出了兩大套「白色恐怖」散文與小說選,或可說台灣在「文學與歷史創傷」的主題上,進入較能聚焦的時期,但眾人疑問仍多,也都覺得要觀摩世界各地旨趣接近的作品。《蜕》固然可放在馬來西亞或馬華的脈絡,但對台灣方興未艾的「歷史創傷」深化書寫,也不啻是場及時雨。
 
  「五一三是馬來西亞歷史的分水嶺」──我讀完《蜕》再回去看歷史書,「五一三」並非完全沒被提及,雖然有些只說「一九六九年的種族衝突」──但史書存在若干問題:有從反殖民或國家治理角度出發,只把該事件視為首相東姑‧阿布都拉曼任內的汙點,讚許之後「新經濟政策」安撫了馬來人。另有盡力逐日還原經過的,但作者似也感到官方資料太占比重,即使力求完備,也難「稟筆直書」。五一三事件後,馬來西亞出現過明訂禁止討論的法律(註一),對言論自由與學術研究,自有靳傷。二○○○年後,都還有人因與官方觀點不同而受罰。歷史書都表示五一三有其嚴重性,但嚴重在哪,偶爾語焉不詳。讀過《蜕》我才懂,因為「華人移民」在這段歷史中不怎麼被當成記憶主體,也幾乎不被賦予視角。──國家主義或民族主義不知道怎麼思考移民,移民好像歷史中的模特兒或假人──被推倒或送命了,還是不痛不癢──有部影片多年前揭發法國的醜聞,有個政策寧可付錢給北非移民後代令其「歸鄉」,也不願接納他們。然而,這些移民當年之所以來到法國,完全是因為法國缺工而主動大量招募。「中英北京條約」的簽訂,使英國可以將中國的勞動人口運往其殖民地馬來半島,一八五一─一八七五就估計有三十五萬契約華工構成「移工潮」(註二)。另外,也有前來依親者。
 
  割膠、洗錫米等華工寫照中,賀淑芳除了帶入了「奇蹟寫實」的色彩(如同「母親挖墳」一場),也深描了參與其中的女性與兒童。〈我父陳亞位〉裡,陳亞位到吉隆坡時才六、七歲,從沒上學,不會聽講馬來話,但會製鞋。五一三時,十歲兒子失蹤,夫妻關係也生變。多年後,在車站巧遇前往應徵新職的女兒桂英,不欲拿女兒錢,謂女兒錢要養女──後接桂英想起弟弟與清明。
 
  父女一向疏離,卻非無情──這段文字無甚奇,但除了寫出受難家屬如何一生為傷痛縈繞,在寫親情上,幾也是萬中選一。桂英「外婆家屋被燒了,沒有人逃出來」,老人小孩無倖免,燒死前遭劈砍。例外是出門工作的阿清阿姨與三舅,後者受馬來人保護躲過。官方公布有七百多房屋受損,流離失所的人也上萬。(註三)「外婆家」只是眾屋之一,但就家族來說,卻幾近滅族。受難的單位不只個人與家族,還有「愛人們」。楔子裡就開宗明義,記憶也與求愛相關,兩者要跨越的困難都必須承認自身曾有真實「壞情慾」。賀淑芳的大宗記憶者,除了是女性,也是愛慾者。邊洗衣服邊哭喪子的桂英母親葉金英,有情夫阿良叔叔。桂英與阿斑在一起慾火高漲。然而,五一三那一日才「為戀愛鋪遠路」地,特去拿鞋的阿清姨,在路上失去又是密友又是情敵的友梅,還「全家死那麼多人」。感覺到與死亡深連,阿清覺得「我不能再戀愛了」。死亡的威嚇能閹割多少?小說哀悼死於暴力,但並不與死亡連成一氣閹割人物,這是愛慾立場能夠帶來深刻人性的表現。
 
  馬來西亞史很複雜,最忌以其他歷史「以此類推」。史上固然出現過歧視華人的種族政策,但要化約所有馬來人皆信此道,也很可疑。《蜕》面質也扭轉了歷史刻板印象,但先於一切的,還是「以文學技藝轉變記憶基模」的批判與實踐。血脈、族群或國別,是十九世紀遺留的長期記憶基模,親屬世系以及與國族有關的年代,至今仍是強勢基模,經常犧牲其他基模或作為其他基模的「遺忘機器」。譬喻而言,賀淑芳的記憶之屋,不是家祠,更近萬應──它補綴連補綴的「百衲被」組織,容納了更多族群二分外的感懷與見證──〈宋紅歡與宋萬波〉是較鮮明的例子。小說一方面近距離地擁抱了愛戀與生活的肉身痛楚,另方面,也不忘遠眺歷史(或對或錯)給定的身分與包袱。兩者的高反差交錯,帶來極其繁複的衝擊。既形成小說家獨特的五一三文本,也深切地對應近年藝術文化領域,對於「後國家之必要」的思考。
 
  (註一)「一九六九年『五一三事件』過後,修訂憲法第十條,禁止公眾人士討論四項敏感問題:公民權、國語、馬來人及其他土著的特殊地位和其他群體的合法權利、以及統治者的地位。」陳鴻瑜,《馬來西亞史》,二○一二,蘭台出版。頁四三九。
 
  (註二)陳澤憲,〈十九世紀盛行的華工契約制〉,轉引自張義君,《英屬馬來亞霹靂州怡保鎮華人社會的形成與發展(一八八八─一九四一)》,二○一七,台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系碩士論文。
 
  (註三)陳鴻瑜,«馬來西亞史»。

 

 

推薦序
 
小說的在場     by   童偉格

 

  ·作者初稿題為《繁花盛開》。
 
  《繁花盛開》摹寫記憶,既事關人對往事的重述,也事關重述者,對記憶本質的體感。記憶的本質,如辭典裡,簡潔卻深邃的定義:記憶,是「一種將事實保留在意識裡,並自由調用的權力」。記憶即權力。深邃,因為辭典的簡潔,也許,暗示了現世之中,多數時候,保留的不可能,或自由的不被允許。大概因此,關於記憶,我們已有許多表陳事實禁制的討論。如小說家昆德拉,闡述記憶與遺忘的鬥爭;歷史學家東尼‧賈德,則論證「記憶責任」,與「記憶自身」的不同——幾乎沒有例外,國家,總會以集體責任論述,規訓她的公民,對個體記憶的調用方式,從而,以再製記憶,來成就失憶的正當性。
 
  上述闡述與論證,亦可用以扼要界定《繁花盛開》,所思辨的規訓框架。小說近尾聲,賀淑芳藉蘿(小說主角之一)的發現,為讀者捻明:關於五一三事件,這個集體之殤,是國家,「製作了一張面具」,且「認為只有它給的版本是對的」。而必然,在禁止追查真相、也就不容究責的情況下,國家,也一併「封鎖上那條本來可以讓整個國家、種族、關係,去深刻蛻變的那條路。」
 
  這一切禁制的基礎,是國家檔案局裡,一九六九年,整年份報導檔案的「缺席」。如小說最後所述。然而,賀淑芳書寫的獨特,倒不在嚮導讀者,直面國家已做成的,如斯澹然、近乎無恥的抹消;且讓讀者,再度同感義憤。獨特的是:早在抵達上述「缺席」以前,小說家已以全部可能的篇幅,為我們,專注複現了不同個體,各自記憶自身,可能的繁然。也許可以說,這正是整部《繁花盛開》,明確的書寫意向:背向集體繫年的懸缺,小說裡的重述者們,乃以個人生命史,來合力繫年;背向歷史檔案的真空,這部小說,則讓事關歷史的書寫,有了如實存有的可能性。
 
  虛構小說因此,是事實意識的重新在場。獨特的亦是:在賀淑芳書寫中,那些虛構的個體們,毋寧已為懸空的理想主體,預習了「深刻蛻變」的苦痛歷程。如小說裡,這同一位蘿,對生物蛻皮之致命性的查察。歷程是:一個個體,從呼吸器官深處,撕扯出一層內膜,「從體內脫到外邊,一個差錯,就會堵塞呼吸,窒息,死」。然而,倘若能倖存,則蛻去的舊我,將成新我的食糧;新我「喫掉它,活下來,恢復力氣」。倘若記憶的重述者,能從被重述所召還的苦痛體感中倖存,則脫蛻的內傷,將亦可能是新我,未來的養料。
 
  一種對主體修復的猶然深許。記憶的重述,與記憶的實感如是,在《繁花盛開》裡密切相關。兩種力學也因此,在小說裡悖論衝決。其一,是關於五一三事件,所固著的受難現場,小說家,以葉金英、葉阿清、陳桂英,及更多角色,各自的見歷來分述。其二,是關於那般綿長的受難其後,小說家則由蘿,這位並未親歷現場之人,來重證受難的實然——它的後效,它對「整個國家、種族、關係」所造成的難明傷損,可能是什麼。前者,繫連起歷時近半世紀的線性敘事;後者,卻令小說自身的線性邏輯可能翻轉,也使《繁花盛開》裡的眾聲敘事,有了叩問同一緘默的嚴峻色澤。
 
  翻轉,因為我們將會發現:也許,是因最後,蘿的夢境裡,那位困居地底的長髮畫家,才有了由最初,「楔子」裡的作畫女人所帶起的,這整部體感五一三事件的小說。也因為,如母親陳桂英等倖存者,他們,以各自生命史,去碎夢一般留挽的受難事實,最後,在蘿這位遲到之人的見歷裡,首先,已是「希望之谷」(痲瘋病院名)左近,遍布雙溪毛絨亂葬崗,卒年,同歸一九六九的墳塚群。
 
  蘿的「在場」:她的生命有多長,五一三其後的時光,具體就有多綿長。嚴峻,因為對蘿而言,記憶如墓碑,是符徵,無記憶,卻已是符旨。也許從此,如母親等人,那般緘默過盡的生命,無法,不形同她必須單獨一身,疊納於內裡的膜衣。對她而言,緘默者的步行,總也昭示未被聲張的創傷,一再的如履。這是說:也許,對遲到者而言,「記憶責任」與「記憶自身」,確切相互索引。記憶的責任,求索記憶自身,自湮滅死境中穿渡。
 
  嚴峻,也因為就上述,對主體修復的深許看來,我猜想,「希望之谷」裡的「希望」一辭,在小說裡,並非反諷語相。希望,亦是確切的,一如自覺承擔責任的記憶者,堅定所想修復的記憶自身。相似希望,智利小說家亞歷杭德羅‧桑布拉,亦曾在《回家的路》裡思辨。這部小說,回顧兩次強震間,歷時二十五年裡,國家,對個人記憶的禁制,並重省一名遲到者如「我」,自覺的書寫意義。「我」認為:「放棄一本書,是因為終於明白它不屬於我們。我們如此渴望讀到它,以致一度堅信我們該親自去寫。我們厭倦了等候別人寫,然後我們再讀的過程。」
 
  與此相反,則縱然艱辛與困難,卻不放棄去完成一本書,必然,是因書寫者仍然堅信:死者被封印在緘默裡的生命,與我們有關,就是我們,應當清償的記憶債務。就此而言,小說的在場,體現為對「缺席」的執著穿視。小說寄存的希望,因此,總也深許著某種不可能的歸返。只有虛構能為的歸返。
 
  相似的不可能,賀淑芳顯然琢磨得更深切。我也猜想,關於歷史書寫,這正是《繁花盛開》裡,最獨特的實踐:面對真相空闕的冷硬現狀,一位必然遲到的虛構文學創作者,不放棄去干預,必然,還會更愈遲到的,所謂「歷史自身」。也許,可以更簡單說:無論歷程如何艱難,《繁花盛開》的落實,就是果敢的宣告——我們不再等待,有人來允許我們,成就死蔭之谷裡,記憶的破土,生機的贖還。

 

 

後記
 

  我帶著小說搬遷好幾個地方,沒想到最後竟會在淡水寫下句點。小說原題《繁花盛開的森林》,七月初才定名爲《蛻》。初稿是在新加坡開始的,之後回到金寶小鎮繼續寫作,時間一晃就三年多。直到三年前才搬來台灣,夏末九月,從學校回來開門進屋,午後陽光從紗窗照進走廊,心情有點舒暢時,才發現隔壁門牌上的數字,湊巧就是五一三。
 
  在它旁邊住了三年,時間久了以後,我經常很擔心,小說會否完成不了。直到現在,仍然無法置信,小說已告一段落。由於忽然身在不同位置,對於國家、家,跟個體,總會想很多。這段突然跟家鄉拉遠的日子,也讓我得以跟近幾年來對身分認同漸趨穩定的想像,有了剝離,發現自己處於更多不確定的灰域,卻使得我更常去想,諸如什麼是「家」的問題,小說本來的敘述「動機」就有了變化。
 
  也許因為聲腔開始改變,不只如此,連說話的速度也變慢。然而在家鄉,我說話速度總是很快,氣勢與自信感不同。身體的記憶,超出我心所以為的。我們說話交流,也總是在呼吸和屏息之間交替進行。若說身體就是保存記憶最後的餘地,那麼,家倒可說是語言的源起,是我們有欲望的聲音最初變成語言的地方。萬般不確定中以書寫為家,而文本,該是在這兩者之間替換得到的身體了。
 
  在家以外,我們遵循的是文法標準的言語,語句都要完整,但在家裡,跟家人說話,即或說得一洞一洞,哪怕只有隻詞片語,或者語句未完,家人還是能夠意會。這麼多年以後,我滿喜歡採訪時聽到的許多說法與語彙,幾乎不可能以華文書面語來文雅地複寫。我就想,要盡量把口語織入書寫裡,要把這許多差異的時間和觀點織覆並存。
 
  寫五一三時,不能不想到,歷史敘事,怎樣與國家制憲對「種族」的定義勾連。我想借用原住民的「部族」觀點,來補充一個被遺忘的視角。比如在馬來西亞半島,有一個原住民部族,族名叫Temuan,其意為相遇。世間事物有各種相遇,路的交叉,人際之相會,山脈相連也能成高原腹地。族群,本來就是帶著萬殊差異,從四面八方來到同一處生活的混雜群體。
 
  對事件的詮釋不統一、駁雜,甚至不和諧,帶來繁複,最是自然不過。
 
  至今,一些事件仍然會不斷反覆提起,為了強調是華人自己導致這暴動。比如,在暴動兩、三週前,在檳城,有個巫統黨員被殺害,屍體被潑紅漆,警方認為是其時鼓吹杯葛選舉的勞工黨成員下的手。五月四日晚上,一個年輕華裔工人林順成在甲洞馬路上塗寫杯葛選舉的標語,被警察槍殺,五天以後,勞工黨為他辦了萬人葬禮出殯。接著,十日全國大選,開票後,反對黨勝利遊行示威。五月十三日,第一件衝突在傍晚六點左右發生,根據John Slimming在Malaysia Death of a Democracy書中寫,觸發暴動的事因荒謬得無以復加,最初,在雪蘭莪州吉隆坡的文良港(Setapak)【註一】,有一個華裔小孩被殺,但當消息傳到馬來甘榜時,不知怎地,以訛傳訛,竟傳成被殺死的是個馬來小孩,在不分青紅皂白的悲情之中,暴動蔓延整個吉隆坡。每個人都把自己看成是系統的受害者,這種邊緣的感覺瀰漫兩造。
 
  到底導火線為何,官方版本(一九七○年,國家行動委員會出版的報告書)認為原因是大選開票之後,反對黨勝利遊行時,言行舉止囂張,觸怒馬來人。官方急於給事件定調,卻沒有去深化對歷史的討論,也沒有接納不同族群的看法。
 
  要深化對歷史的討論,或者開闢討論,不能只用邏輯或順序發展來理解現象。至今,檔案依舊封鎖,現場逝去,不允公開討論,這集體記憶中的黑色歷史,在後來數十年,不斷反覆回繞成為政治幽靈。
 
  雖然有以上的介紹,我希望這本書不被看成是輔助歷史了解的材料。文學選擇小寫,並沒有不對。我選擇以開清單般的方式,以一連串補充缺漏視角的小題,組成實驗性的書寫,目的是為了可以有最大弧度,在虛構裡伸縮地書寫被資料匱乏限制的面向,也為了可以擁有最大可能性去接近各人的身體與內在欲望、情欲與孤獨而來的,也許是一些生命邊緣但親密的發現。
 
  我經常從一篇寫到另一篇,悄悄變更那些相似線索或符號的意義,使其意義或隱喻可以流轉、鬆動而不固定,好讓交流可以活絡,也讓各個部分與部分之間,點線連,就像還有絲線存在,保持希望,總不會全然封閉或斷絕。
 
  記得數年前在採訪過程中,有一回,一個受訪者曾經吐出幾句憤怒之語,但受訪者很快又說明,自己依舊信任馬來人為友善的友族同胞。我在這次經驗裡感覺到,我們日常在臉書中、在報章裡複述的和諧美好話語,雖然善意,但已經對受難家屬,形成了莫明的壓抑。
 
  為此,小說必須拒絕只奏和諧之音。雖然只要不去觸及那些負面記憶,彼此之間就可能輕鬆地和平共處,可是這樣就不能學會度越。
 
  有些壞記憶或黑暗記憶,也許就是那條不和諧的歌弦,終有一日,卻可和往昔連接起來。故事的誕生也許始於,一個人想要解釋此刻,解釋生命怎麼來到這地步,如班雅明說的,為此,「必須從現在逃離」,以便可以深入地回憶過去,明白人生,為此刻重新講故事。因為當現在太過單一視角,喧囂的聲音無法讓人思考,就需要去看回過去,整理記憶的碎片,這是一種解放。
 
  這過程中,我非常感謝馬來西亞作家黃琦旺以及兩位台灣作家童偉格和張亦絢,為馬來西亞版和台灣版《蛻》寫的序文,豐富了這本書,我覺得自己收到了非常珍貴的禮物。也謝謝他們都有細心地幫我指出小說裡的問題與細節疏漏,還慷慨地和我分享,對書寫未來可能性的發現。
 
  校對的過程裡總是反覆修改,兩位編輯,吉隆坡大將出版社的盧姵伊(她也是九字輩的馬華散文作家)與在台北寶瓶出版社的張純玲,對我的任性甚有耐性與包容,我對她倆由衷深摯感激。也感謝國藝會馬華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的支持,以及給我這麼長時間的寬容,讓小說得以完成。
 
7月23日 淡水關渡
 
  【註一】馬來文地名Setapak,位置在首都偏北,直譯其意,可為「一個地點」或「一步」。

 

 
詳細資料


ISBN:9789864063727
叢書系列:Island
規格:平裝 / 304頁 / 14.8 x 20.8 x 1.52 cm / 普通級 / 單色印刷 / 初版
出版地:台灣
本書分類:文學小說> 華文創作> 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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