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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會和妳說起這些?莉莉卡,我原本想對妳說的,難道不是一個關於誕生的故事嗎?然而我們卻一再迷失在回憶的紋路之中。我以為我可以依循這些零星而鬆散的線索找回那些自生命中失散的人。但我們在這趟不斷逃亡、不斷兜圈子的旅程中,來到這片半島的終端,終究再無處可去了。

沿途上,我似乎也已經快把自己的故事說完了。一如車子終於還是耗盡了汽油,拋錨在鄉野的小路邊。我們把車子丟下,整理了最後的口糧、食水,背在身上,徒步了許久,穿過了濃密的防風林,才來到這座岬角。岬角有一座巨大的燈塔,在無人的深夜裡仍回旋著光。光如一根銀針,重複刺向無垠的夜空。

莉莉卡,妳第一次看見這片遼闊的海。

這是我僅能給妳的,最美的風景。

 

 


馬來西亞作家龔萬輝的《人工少女》,一部書寫絕美的科幻小說。大瘟疫來襲前,父親將訂製的孩子------一名人工少女從實驗室中取了出來,帶著尚無記憶的女兒開著車沿著島嶼向南走去。向南走去會去到哪兒?一路上父女倆還會發生怎樣的故事?

 

父親帶著記憶空白的人工少女,從回憶自身開始說起故事。沿途風景是一扇扇的門,門打開後,有真實有虛構,有從前有以後,有自身有他人,一扇門是一個容器,容器裡程載著滿溢的故事,故事源源不絕流出,其實是父親的記憶與幻想。

 

曾有的少年時代,與疑似同志傾向的摯友如何度過苦悶的中學時光。記憶中那樣美好的曾經的妻,竟在某天回家後突然消失無蹤。妻子是不是不再愛他或者有其他原因。妻子惠子也同樣有過去,妻子的過去說不上美好或不美好,總之也在一場如幻似夢的描寫中被呈現。

 

書寫中的過去,究竟是父親心中美化過的故事或是真有其事發生不得而知,但人對於過去似乎習慣沉溺於美化當中,因為如果不這樣做,人生回過頭去會太難太苦。

 

 


假設沒有這場大瘟疫的爆發,假設妻子沒有莫名離家出走,會不會故事完全不同?他們大可領著人工製造的女兒,一切會到原點重新開始,他們夫妻給予女兒更美好的人設,可以告訴女兒更美好的記憶,所有事情都不用那樣匆忙,有機會建構想像中完美的家。然而可惜讀者看不到,因為瘟疫改變了人類所有的一切。

 

以「門」為單位說故事也是一絕,每扇門裝載不同故事,不同故事寫著回憶,當一個人因為漠視瘟疫而全無準備、落入身邊物質都匱乏時,能源源不絕的也只剩下記憶與幻想。於是父親在開車的路上,不斷將身邊僅有的「門」打開,門中有美好和苦澀的回憶,門中有虛擬或紀實的故事,每一段回憶或故事都那樣幽微,淡淡地訴盡一個中年男子可能經歷過或擁有過的曾經,有曾經又如何,過去了便是一場故事一場夢,沒有人再能證實故事的虛實。

 

因此父親窮盡所有想像,一扇扇打開記憶的門扉,記憶中和想像中的往事如洪水湧來,人類因為有自身的故事而喜怒哀樂,人類因有自身的故事而深感富足或匱乏,而真正的人類之於人工少女最大的不同是,人工少女沒有曾經所以沒有記憶,少女的記憶必須仰賴周圍的人物給予建築。

 

一場瘟疫,毀掉父親視野能及的一切,卻也給了他一次回顧往昔的機會。想像中多美好的一幕,父親帶著女兒,絮絮叨叨自己記憶或想像中的故事,故事開始為女兒的人工記憶體添加份量。

 

到最後,人工少女其實根本不是擁有自體意志存在的少女,她自出世時乘載和吸收的全是父親給予的故事,要一直到這趟沒有終點的旅程的最盡頭,再無處可去了的最盡頭,把父親把所有想說能說的故事都說完的最盡頭,人工少女才開啟了專屬自己的人生。

 

 


海浪在星空下重複拍打相同的節奏,遠處有新月映照的波光。妳似乎對眼前一切都感到好奇。妳攀過岸邊岩石,脫下了鞋子,試探地赤腳踩進了海水。海水尚留著白天曝晒之後的一絲餘溫,是一種讓人舒服的溫度。妳走進了海,像個孩子似的,歡快地伸手撥弄海水,把一整片的海水都撥成了粼光碎影。

我們連著幾天趕路,我已疲累不堪。我坐在岸邊,遠遠地看妳。莉莉卡,有一瞬間,我以為妳會一個人往海的深處愈走愈遠,矮身一躍,如一尾海豚那樣,背映著月光,消失在水平線之下。但妳只是站在那裡,海水齊腰,妳的身影變得遠遠的、小小的。此刻,在一整片的星空之下,我看見妳轉過身,用力地對我揮舞著雙手。

彷彿召喚著我,又彷彿在向我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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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少女


作者:龔萬輝   @  2022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22/06/10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864062973
規格:平裝 / 320頁 
出版地:台灣
本書分類:文學小說> 華文創作> 小說
本書分類:文學小說> 馬來西亞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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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自~~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26518?loc=P_0016_003

 

《人工少女》內容簡介


睽違九年,龔萬輝首部長篇力作,
追索時間、記憶、創傷與孤獨。

 
  ▍如果可以更早一步掀開時間的底牌,
  ▍你會不會忍不住窺看最後一張牌面的謎底?
  ▍又或者耍賴地,把抽出來的壞牌再塞回去。

 

  這是一個誕生的故事,也將是一個逃亡的故事。
  誕生和毀滅,其實離得很近。

 
  人工女兒莉莉卡誕生之時,這座城市已經因為一場瘟疫而毀滅。父親「我」帶著女兒走進昔日文明的廢墟之中,展開一場個人記憶、創傷和文明的追尋之旅。
 
  他們打開了一扇扇房門,隨意回轉時間,每一個房間都是時間的容器,盛裝一段私人記憶。父親教女兒辨識人類遺留下來的記憶和碎片,而至失落的文明,一一指認時間的遊戲裡,分屬個人、妻子,甚至同代人的記憶與創傷。
 
  故事中亦搓揉了瘟疫來襲的災難想像,假想繁華的熱帶城市重新變成雨林,描繪人類繭居於房內的末日意象,一個人面對孤獨的時光、蛹化的成長,以及人造的浮華與虛無。
 
  睽違九年,龔萬輝以個人首部長篇小說探討時間、記憶與孤獨,故事中的旅程亦將成為疫病下讀者開啟個人時間、記憶的一把金鑰──如果可以選擇,你會打開哪一扇門?

 
  // 莉莉卡,任何把時光留住的方法都是虛妄的。
  一如我們走進一個個房間,卻一再地錯失。
  早已經沒有人留在那裡。
  房間裡也已經不是原本的樣子了。 //

 
  本書獲國藝會馬華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

 

 


 
名人推薦

 
  施慧敏(馬華作家)導讀

  甘耀明、何致和、神小風、陳芳明、黃錦樹、楊佳嫻、韓麗珠 作家群一致推薦
 
  「太沉重的傷害,只有詩意和魔幻可以救贖。龔萬輝打破理性世界中的時間,抵禦了殘酷的客觀現實;也透過虛實交界的隙縫,那些無可訴說、無可解決的創傷,不是掩藏而以另一種光怪陸離的形式得以被看見、被理解,開啟了不同以往看待傷痛的路徑。」──施慧敏(馬華作家)

 

 

 

作者簡介
 
龔萬輝

 
一九七六年出生於馬來西亞,曾就讀於吉隆坡美術學院和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目前從事文字和繪畫創作。曾獲台灣聯合報文學獎、馬來西亞花蹤文學獎、海鷗文學獎、馬來西亞優秀青年作家獎等。曾任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IWW)訪問作家。著有小說集《卵生年代》、《隔壁的房間》、散文集《清晨校車》和圖文集《如光如影》、《比寂寞更輕》。

 

 

 
目  錄


【出版緣起】「馬華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的第二部作品 ◎林曼麗(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
 
序章˙一趟旅程
第一個房間˙黑色的房間
第二個房間˙換取的孩子
第三個房間˙貓語術
第四個房間˙阿櫻表姐
第五個房間˙模擬城市的暫停時間
第六個房間˙浴缸裡的維納斯
第七個房間˙夏美的時鐘
第八個房間˙地下突擊隊
第九個房間˙諸神黃昏
第十個房間˙暗房的光
第十一個房間˙寶可夢老人
第十二個房間˙房間的雨林
 
【後記】看不見的女兒,以及看不見的父親
【導讀】虛構的真實 ◎施慧敏(馬華作家)

 

 

 

後記
 
看不見的女兒,以及看不見的父親

 
  曾經有一段漫長的時間,像電視上不斷重播的影片,我和W總是並肩而坐,在那間明亮的診所裡等待叫號。那白色的場景,硬邦邦的塑膠椅上,坐著互不認識,卻似乎都漂浮在相同情境之中的人們──給公司請了半天假,仍穿著上班套裝打開筆電的女人;化了妝而抱著名牌包包的少婦,或者一對臃胖的中年夫妻,無語而相依地打起瞌睡……似乎在那裡,每個人都等候了太長的時間,而常常掛著一種被磨蝕的,空洞、抽離的表情。我總是擅自把那幕情境想像成科幻劇某些常見的場景,那巨大廢車場一樣的地方,棄置著那些瑕疵處處的機器人,戰損的、斷手缺腳的報廢品──
 
  那些候診的人皆是不孕者。失去延續基因能力的人類,仍苦求各種人工的技法,奢望製造出一個生命。
 
  不知為什麼,在我身處的年代,那樣的人真是太多了。
 
  我總是在診所裡排號而至整個上午的時間都虛擲而逝。終於輪到我的時候,卻又因為坐得太久而整個人虛虛浮浮的,任由護士引領到那個隱蔽而狹小的房間裡──呃,是的,你必須一個人待在裡面,把尚留著體溫的白濁液體灌進塑膠小罐子裡,從一扇小暗窗,傳遞到另一頭看不見全景的實驗室裡。
 
  如今回想起來,那些小房間並排而像時鐘旅館的排列方式,而且隔音其實並不好,我會聽見護士在門外閒聊午飯要吃什麼,或者隔壁房間的另一個人扭開水喉洗手的聲音。而我獨自被留在那個房間裡面,坐在幽暗燈光底下,看著小電視機播放著消音的歐美A片(呃,為了讓你比較容易進入狀況?)。總是在那幽暗的時刻,我會想起少年時候的自己,也曾經如此孤單地,把自己反鎖在跟弟弟共用的睡房,企圖把整個世界鎖在門外;或是一個人蹲在學校汙髒的廁所隔間裡,盯著牆上莫名其妙五爪劃過的褐色屎痕,無望而貪戀地,重複相同的動作──
 
  那隨即就嘩啦啦跟著馬桶水一齊沖掉的,或者在衛生紙上乾涸成鼻涕化石那樣的,無效的時光。
 
  一如房間裡那扇小暗窗的後面,科幻電影般的實驗室裡,冒著冰霧的低溫冰箱塞滿了一排一排試管,裡頭皆是陷入了永凍休眠的人類之卵。它們在某個時刻停止了細胞分裂,停留在初生萌發的一刻──那似乎是人類以執念發明出來的,將時間按停的其中一種方法。我亦忍不住想像那些看不見的細胞核之中,皆攜帶著螺旋狀的一句密語,如書頁裡夾著一張留言字條,等待有人把它揭曉。
 
  但我始終沒有成為一個父親。
 
  多年以前曾經在小說中任意搬弄的情節,一對年輕的夫妻陷入無限寂靜的時光,如今卻像是該死的預言。那些小說情節彷彿穿透了一層看不見的薄膜而滲透到現實中來。現實中的我,後來站在簡陋的醫院病床邊,目睹醫生用鉗型鋏從W之膣中夾出了血淋淋之肉塊,那未及成形即夭折的人類胎兒。或許從那一刻開始,我和W都覺得無法再這樣繼續了。不想再重來,那些按表操課的步驟,永遠不能理解的縮寫英文名詞,以及那月曆上畫滿的圈圈叉叉……那一段孵夢的旅程,經歷了好幾年,就這樣結束了。
 
  這段虛無之旅程,我知道W其實承受的傷痛,遠遠比我多了太多。
 
  但有時候我仍會獨自想像,比如在臉書上看見同輩朋友們晒娃的照片,或者無意間在跳轉電視台的時候看到的那些電視劇或電影──請回答1988、是枝裕和的海街日記,或蘇菲亞.柯波拉的Somewhere……那樣的時候,我會偷偷想像,如果我有一個女兒的話,我將如何向她描述我身處的,這個紊亂又燦爛的世界?會由我教她認字,握筆寫下自己的姓名嗎?或者,我會將我所知道的一切知識和技藝,一點一點地告訴她?
 
  但有什麼總是在這裡就斷裂了。
 
  一如我沉默的父親,曾經在多年以前,下班的午後,仍穿著汗臭的襯衫而興致勃勃地要教我打乒乓球。我的記憶裡此刻仍可以聽見乒乓球彈跳的聲音。想起那時的父親,應該就是我現在的歲數吧。而我在那情境中還是少年。我們各據著乒乓桌的兩端,握著球拍,互相扣擊著那刁鑽的白色小球,發出一種節奏重複而清脆的聲響。但那時的我,其實並不耐煩那永無止境的基礎練習,只期盼打球的時間早一點過去。而我的父親,卻總帶著一種想掩飾起來,但似乎是當時的我所不能理解的疲憊感。
 
  我始終沒有從父親身上繼承乒乓球的各種技巧。更多珍貴的經驗,已經隨著時光而恍恍失傳。如果我真的擁有一個女兒的話,我可以告訴她什麼而不令她覺得無聊而厭煩呢?然而我努力從少年記憶中考古挖掘出來的,似乎也只能是日本動畫片、古老的電腦遊戲,和那些褪色消失的老街之景。那些曾經任我虛擲的時間此刻皆如玻璃碎片,如河上之光閃閃爍爍。
 
  那些時間留下的細節瑣碎而無用,不曾看懂它們在未來所指涉的意義。一如一座城市地圖縮影般的電路板,或者大學時的藝用解剖學課本,必須一一死背皮膚之下的肌束和骨頭的名字,卻無從明白生命運轉的方式。
 
  後來我才明白,我以為我在小說裡虛構出了一個女兒,或許,其實我只是貪戀於扮演著想像的父親──可以任意切換著不同角色的,複數的父親。
 
  我也曾經想過,若在科幻故事那樣的平行時空裡,一切皆如預想那樣,真的有一個女兒在過去的一刻哇哇誕生,那我會不會如同那些忙著生兒育女的朋友們,成日被淹沒在把屎把尿、餵奶、換尿片,長期嚴重睡眠不足的恍惚之中,而終於決定放棄繼續寫完這耗費時日而漫漫無期,且似乎也換不了多少實質回報的小說。
 
  所以這本小說的完成,其實有點像是鋼之煉金術士的等價交換──以看不見的女兒,換取了一個情節零散的故事。
 
  如你知道,後來瘟疫來襲。末日隱喻的現實的各種細節,因為身陷其中,而顯得太過切身和巨大,也不免就這樣滲進了小說裡──城裡之人傾巢而出搶購糧食和衛生紙,然而明亮又現代感的購物商場卻又在下一刻就空無一人。每個人在隔離時期禁鎖於房間裡,凝視著孤獨,側耳傾聽隔壁房間的聲音。以及漫長無邊的孤單時刻,面對巨大災難的各種想像和恐懼……
 
  我在瘟疫失控的國度,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變成無比合理的事。如吐絲作繭之蟲類,我每天在固定的時間裡寫字,一天卻只能以一千多字的進度匍匐而行。每每是日光傾斜而知當下的時刻,望出窗外,是對面的另一扇窗,相隔很近。窗子裡是一家印度人,有時他們為了通風,會把窗子打開一道縫,我就會聽見和筆下的小說情節格格不入的印度歌曲。那一陣子,不知為什麼,在浮躁而寂靜的城市頂上,天空常常出現異常絢麗的夕陽和雲彩。
 
  我有時不禁會想像眼前這一切,因為一場疾病而毀滅的模樣。
 
  那些原本深藏在不同房間裡暗湧的故事,會不會像草地的石塊被突然掀開一樣,那些人類的貪婪、幻夢、敗德和美好,皆如突然裸露在日光底的蟲蟻,倉皇逃散,或者隱匿在更深的夢境皺褶之中。也許到最後,像傾斜的積木而無人可以扶持,這座城市就這樣無聲而絢爛地倒下了。我這時才有些不可告人的僥倖──親愛的,妳無須目睹我身處的這個世界,其實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
 
  小說是虛構的,因瘟疫而不斷攀升的死亡數字是真實的。小說是虛構的,而孤獨必須是真實的。我在這段漫長的寫作過程,一直想像著我牽著一個看不見的女兒,可能已經是十二、三歲的少女模樣,會開始和我賭氣、抵抗,而我們兩人身處這座頹壞的無人之城亦如夢遊一樣。我開著一輛爛車,依著和所有人相反方向的路線,開展了我們的公路旅行……
 
  或許我原來想寫的其實是一篇關於逃亡的故事,趕在一切消亡之前。
 
  又或許,我只是在重複一段早已演練過的路程而已。
 
  我記得父親過世之後,我曾經在一場夢中跟隨著他,回到他出生的鄉下。我對那處地方其實仍有著童年印象。那是一幢非常老舊的店屋,是我阿公留下的雜貨店。那裡恆常停留幽暗的光度,而且充滿著各種乾貨混雜起來的氣味。小時候,我對那雜貨店裡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我會偷偷把整隻手臂埋進米袋裡而引來大人責罵。但那時的老店已是遲暮了。我長大之後就不曾再回去那裡。而現實之中,那間雜貨店在多年後的一天,被熊熊烈火吞噬,彼時已經沒有人住在裡面了。
 
  夢中的我坐在父親的車上,從車窗看去那童年記憶的原址,如今卻只剩下被火熏成黑色的梁柱。木造的門窗、樓梯皆只剩下炭條。原本幽暗的店鋪,因為屋頂都沒了而充滿陽光──那裡真的什麼都沒有了。父親停下了車。我跟在父親的身後,踩進那座廢墟之中。
 
  在那荒蕪的情景裡,父親叨叨絮絮地告訴了我很多他留在這裡的往事。似乎是眼前的一切已皆然頹敗,而必須以更多的故事去充塞那空洞的現實。但我發現,在那處處破綻之中,比故事更早一步占據了全景的,卻是各種不同的荒草和蕨類。那些綠色的植物,在人類離棄的時間裡,它們無聲而堅毅地在這裡發芽、扎根,從零星的枝葉慢慢衍生出更多的枝葉,終於慢慢地把整個流失意義的空間占據成一座叢林。
 
  我站在那失去了原有形狀的廢墟裡,不明白父親載著我回到這裡的原因。突然聽見細微而尖銳的叫聲,草叢的綠葉顫動,走出了幾隻蹣跚學步的幼貓。那些小貓各自擁有不同的毛色,眼睛都是灰色的。牠們似乎不曾見過人類,好奇而無懼,對著我和父親嗷叫,小小的肚子起伏如風箱。
 
  父親蹲了下來,說:「看起來都還不到一個月大呢。」
 
  那群貓崽似乎無有父母,好像本來就是從那座棄置的廢墟中孕育出來的。牠們彼此打鬧著,追撲著草叢之間閃現的小灰蝶。我在那框破敗又生氣盎然的情景之中,彷彿站在過去和未來的交界。回頭看父親,父親卻往更深處走去了。他的背影漸漸隱沒在草叢之中,像一枚枯黃的落葉,融進了一整片斑駁、深邃的綠色裡。

 

 

 

導讀
 
虛構的真實  by  施慧敏(馬華作家)

 

  「這個世界或許早已一遍一遍地毀滅過了」,小說裡的人們帶著愛的毀損和各自的傷疤走在人生的旅途,關係斷裂(棄與被棄)導致的生命不可復原的剝落感和遺失感,就是貓切掉的尾巴、惠子缺了一枚的拼圖,鑿出的一方小小空洞。那個空洞,更是星野進入的假人模特兒胯下的幽深小孔,他以為的唯一出口,等到鑽身出來,早已成了被遺忘在廢墟裡的鬼魂。只有鬼魂不受時間限制,永遠存在,一直到遙遠的未來。這些怪誕的情節,某種程度而言,正是小說意義的黑洞──傷害是沒有時間性的無限後遺。所以夏美背上那一座扭曲變形的時鐘(《永恆的記憶》,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彰顯了人與時間無休止的關係,它不是長度的數量概念,而是強度的心理概念。如此,記憶才會變成廢墟。
 
  當廢墟變成遺址,後人如何考古,終有錯讀和擅自增添的想像,畢竟我們只是旁觀他人的苦痛。於此,小說裡的超驗別有深意,如果傷痛是不忍見的,或者,如果直面傷痛的時候想要擁抱傷痛,應當如何呢?
 
  柏拉圖說過一個故事,有人看到一具屍體,好奇想探個究竟,卻又噁心,非常掙扎。因此,亞理斯多德借力使力,進一步說明模仿的好處,就是可用來迴避令人膽顫心驚的畫面。我斷章取義視為創作者的溫柔,這也是萬輝寫作的方式,太沉重的傷害,只有詩意和魔幻可以救贖。文中一旦觸及殘暴的死亡,如地道裡的馬共嬰兒成了一群野豬崽子、惠子溺水時看見的巨鰭長頸獸、慢慢融掉的父親、像蟲類一樣吐絲纏繞自己消失的直樹、蛾群從哥哥的傷口湧現出來……他就會透過一個幻視或妄想的徵狀(作者所描寫的主觀現實,即使是變形的超現實),打破理性世界中的時間,抵禦了殘酷的客觀現實;也透過這種虛實交界的隙縫,那些無可訴說、無可解決的創傷,不是掩藏,而以另一種光怪陸離的形式得以被看見、被理解,開啟了不同以往看待傷痛的路徑。
 
  那麼,究竟作者說了什麼創傷?小說的背景是在瘟疫肆虐的時期,外在的現實與小說裡的禁制,隔離與封鎖幾乎完全切合。因此,對於人的處境、人我的關係、與世界的連結,更是反覆表達一種「玻璃」阻隔的無語狀態。
 
  在城市漸漸廢棄之時,「我」為何要帶著人造女兒跨越空間的門檻,穿梭在時間的界線上?讀者如何在錯序的敘事中通往書寫的核心?顯然「少女」不僅僅是莉莉卡,同時也是惠子、夏美、阿櫻表姐、小艾,甚至於直樹。少女天真美好,畫裡的維納斯「如一顆晶瑩而無瑕的珍珠」、「裸露在微風之中的身體接近一種永恆」,可故事裡的少女們卻都是社會的畸零人,有隱痛,有挫傷的身體,遭受疾病、家暴、霸凌、性侵、展演、背叛,以及流失孩子。
 
  她們要不被相機、針孔攝像頭、社會眼光、父權價值監督的凝視,要不乾脆在直播間把自己當成景觀。如傅柯所言,用不著武器,她們會在凝視的重壓之下變得卑微,變成自身的監視者。母親談起阿櫻表姐刻意壓低聲量、故意不答或要「我」住嘴;直樹被其他男生惡意作弄,「他遮掩下身困在那裡,我別開臉去」,顯然羞恥存在於注視之中,並且一直是恥感文化的內涵,人們服膺或無能反抗社會規訓,因此以畏縮和忽視的方式來應對其中的焦慮。
 
  當老師指定惠子當人像模特兒,同學們圍繞她作畫,是更具體的觀看之眼,擁有權力的人最隱蔽,完全被剝奪權力的人卻有最大的能見度;這是少女們生命的癥結,最後只能把自己藏得更深,寧可與時間隔閡、斷裂,餘留空白。受創的女兒們也有一個受創的父親,阿魯老人、惠子的父親、甚至「我」都是被拒之門外的人。「女兒」與「父親」受苦的原因是相通的,都來自於人類共同的生存狀態和價值序列。
 
  此外,傷害也源於政治和國家的暴力,直樹的伯父和老三古身為馬共的一分子,漫長年月的內耗與虛妄,在時差中成了荒謬的存在,成了被時代和歷史遺棄的人。瘟疫猖狂,小說以城市的應對措施──「受困的人們用麥克筆寫了求救的大字貼在玻璃窗上──H,E,L,P、疲倦、惶恐的眼睛、無助而徒然地揮手」做為阿櫻表姐被性侵的隱喻;為了防堵瘟疫死灰復燃,少年默使用老三古從森林帶出來的長槍,清掃無人看管的動物;捷運站測體溫的關卡,黑衣人環伺在側,何嘗沒有影射之意?「政府之眼」無所不在的「凝視」,確保了「管理」的法可以執行,但小說經由防疫制度來揭示背後的權力/暴力機制。
  
  龐大世界的災難,說到底就是人生實難,因而坍塌成「我」心裡的廢墟。而「少女」如作者所言,是時間壓輾之後倖存下來的事物,是「我」糾結斑斑的傷害和愛的年月裡,對世界懷抱的僅存善意。即使「我」慶幸「人造女兒」沒有活在我的時代,實際上,她的存在已經證明了「我」從來沒有真正絕望過,所以那些詩意的文字才能化身為廢墟裡攀爬瘋長、蓬勃繁殖的動植物。尤其,一隻在月光下斑紋躍動、從斷橋縱身入海的馬來虎,它野性、帥氣地游到對岸去。《少年Pi的奇幻漂流》裡說:「有老虎的故事,是一個比較好的故事」,因此,一定有更多同代人比我看懂時間背面的寓意,更領會到虛構裡的真實。

 

 

 
詳細資料


ISBN:9789864062973
叢書系列:Island
規格:平裝 / 320頁 / 14.8 x 20.8 x 1.6 cm / 普通級 / 單色印刷 / 初版
出版地:台灣
本書分類:文學小說> 華文創作> 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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