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祁立峰】
2010.12.28 12:48 am
 

即便未幾嫻熟中國文學脈脈流變者,也能朗朗誇誇「唐詩」、「宋詞」、「元曲」之時代文學主流,一如八○年代的川久保玲、九○年代香奈兒、後千禧的Luis Vuitton似的代際分明,引領風騷。但如果把文學史比擬為時尚史,喜絲厭麻,萊卡布換替雪紡紗的進化流轉,那麼我們談「漢賦」的比重似乎微淺得多

更何況,「漢賦」只是某個暫態中,借代的泛泛稱,抽黃對白將促上手。賦歷史可逆溯自先秦,比起《詩經》生澀澀的疊音狀貌,或《楚辭》工整整的雕琢其華,賦本來就有詼諧、有通俗的傳播取向。我們可以用繞口令、用射燈謎或順口溜來聯想,更多時候賦也很像是方文山或九把刀,外掛以閱聽者、媒介或行銷等等的市場利基。也因此,它往往很親民、很流眾,卻也縱橫捭闔,在不斷的鋪衍張揚、喋喋誦誦之內裡,拉升卻也削弱一切中心與意義的後現代意義。

但那麼討媚耍巧的文體,照說應該更貼近我們這個生活藝文化的年代。只不過漫長結纍的中學國文課,卻從沒選過辭賦專章。

根據國內辭賦學專家、也是我的指導教授簡宗梧之觀點,《左傳》中就可見辭賦的蹤跡。宣公2年,宋國將領華元大敗而歸,城衛看到華元車隊隨扈,謳誦起賦來,「睅其目,皤其腹,棄甲而復」,看看我們統帥,眼神多麼強悍,肚腩多麼肥憨,怎麼棄了盔甲,逃了回來?這大概是民眾衝到官員跟前嗆聲的最早一例,還挺有幽默感的。華元的司機原本還回嗆兩句,但他本尊則快快躲鏡頭,宛如閃著避著進了黑頭休旅車那樣的,謝絕採訪了。

至於隱公元年的「鄭伯克段於鄢」,其故事龍骨綿延之精采,足以考古敲錘斑斑。鄭伯和其弟段因姜氏挑攏而兵戎相接,鄭伯狠搞搞就發起毒誓,「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即便這「我這輩子不要再看到你這個女人」一類咒誓,現在我輩草率可於《天下父母心》或《夜市人生》者流鄉土劇裡,聽好幾章回。但身為一國其君,豈有戲言?怎麼辦?發了毒誓也要找台階下,就像切腹跳海的政治支票,也都會有履踐的配套方法。好家在,幕僚潁考叔這時背黑鍋給鄭伯獻策,要鄭伯與其母「闕地及泉,隧而相見」,挖條隧道直通黃泉,不就不算自打嘴巴了嗎?於是鄭伯與母在地底重逢,鄭伯欣喜命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成語「其樂融融」典出於此,而這於地底萬呎,蒸氣熱騰騰、焦融融的天倫之樂,可展現了早年的政客,窮變則通的本能。

我們談先秦的賦作者,宋玉是不能被跳過的熠熠光點。他作為楚襄王的言語侍從,其職責就是論論辯辯,逞口舌之能。所以宋玉的〈風賦〉、〈神女賦〉約莫都是此題材。但充分展現宋玉嘴舌維生效能的,我以為是〈登徒子好色賦〉。賦的架構與情節靈動具現代感,一開始,宋玉無端遭致政敵登徒子的爆料,說因為他外型端正算個型男,再加上辯才無礙,肯定性好漁色。這對宋玉的抹黑,似乎沒有盡到舉證的義務,甚至連跟拍的照片、錄音檔或監視錄影器都拿不出來,實在難以服眾。

但宋玉沒有大動作按鈴申告或保留法律追訴權,而是運算了一齣複雜的論證函數,他說,「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模稜周折,流暢如哨響前的三分球出手破網,宋玉告訴觀眾,緲世間正妹洶洶湧湧,莫若他的鄰家女孩。他以天河撩亂的繽紛華藻描敘這個宇宙超級無敵美少女,然後說,「此女登牆窺臣三年,至今未許也。」縱觀當代鄉民論壇濟濟,還有比這更嘴炮的嗎?反觀那個登徒子英勇成為屠龍騎士,還跟恐龍生了五子,宋玉問:有沒有誰比較好色的八卦?

我們實在很難不去佩服宋玉損人揚己的唬濫能力,在他詮釋下,兩千年來,「登徒子」成為替易「變態」或「色狼」的同義詞,但歸返文本,登徒子非但不以貌取人,更挖掘出恐龍妹得疼愛呵護的內在美,這樣也有錯?更何況喜歡上醜女,能說他好色嗎?只因為辭賦的從俗清暢,讓登徒子自此惡名轇轕,萬愆不復。

這麼說來,這既能胡謅又能瞎搞,對一切神聖崇高意義,輕盈勾銷的賦文體,確實傳遞了某種後現代的精神。那是在戲擬、在惡搞、在剝除解構爾後的無意義,讓一切諧趣哄鬧了起來,不用那麼氣勢磅礴,不用那樣文謅謅。我們的存在其實更多時候像是一則笑話,何其脆弱,何其輕薄。

【2010/12/28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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