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udn.com/2011/3/27/NEWS/READING/X5/6236586.shtml

【聯合報╱朱天心】

我個人心智變化成長最劇烈的三十歲上下,正逢台灣解嚴前後,此相乘效果屢屢教人抑鬱困頓欲狂,想鬆手做個平常人,藏身在人堆中,與眾人一起在熟睡中不知情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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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為題,純為暗夜行路壯膽用,並無一絲一毫的英雄況味,毋寧比較接近一種這些日子我們熟悉的海嘯之後泅泳而返的倖存者的口述(希望這譬喻不致顯得輕佻)。

 

倖存,是因至今我仍在寫,仍想寫,仍能寫,(仍活著)。

至於這海嘯呢,唉,每次面貌、強度皆不同,信嗎?它也曾美若熱帶淺礁海域的水下神仙世界,海草如女妖長髮,其間閃爍七彩寶石的魚族……(大量熱情回應你的讀者、版稅頗豐的市場),令人樂而忘返。

當然絕大多數時候,它的面貌是暴烈殘酷的,它挾之而來使人不能禦的有時是惡劣的政治環境,有時是因時空不同而內容不一的「政治正確」,有時是量大為正的市場機制,有時是生不逢時的一代之人的平庸和壞口味……

有時單純是海嘯退去後,你曾經熟悉熱愛的不再,「我的國度不屬於這世界」(《新約‧約翰福音》18章36節)。

然我何以自處、或度過?尤其我個人心智變化成長最劇烈的三十歲上下,正逢台灣解嚴前後,此相乘效果屢屢教人抑鬱困頓欲狂,想鬆手做個平常人,藏身在人堆中,與眾人一起在熟睡中不知情的死去。

是的,魯迅的「鐵屋理論」──一群人沉睡在一間並無出口的鐵屋中,只你一人清醒,你察覺了失火跡象,但到底該不該將眾人喊醒,與其被喊醒了逃生無門、清醒痛苦的死去?或從頭到尾不知情的在睡夢中進入另一場大眠?魯迅的〈吶喊〉選擇,給了我浪湧中好一塊浮木,讓我在彼時自我感覺良好的台灣有勇氣像卡珊德拉那瘋婆子一樣喊出自己的洞察。

就如同卡珊德拉喊破喉嚨也半點沒影響改變特洛伊的屠城,我也在隨後十年的國族/認同大潮中險沒頂葬身。

至今我還清楚並必然伴隨雞皮疙瘩的記得在父親生病的最後三個月,我在病床旁讀薩依德(Edward W. Said)的《知識分子論》的感覺,幾乎每一字句我都想圈下背下,以為「知識分子」若字挖改成「小說家」,那真是我心目中小說家的社會位置和狀態。

我試著並努力節制引述一些(我引用的是單德興先生的麥田版):

 

──知識分子的重任之一是努力破除限制人類思想和溝通的刻板印象和化約式的類別。

──扭曲知識分子公開表現的莫過於修飾整扮,噤若寒蟬,愛國情緒以及事後自圓其說的變節。

──知識分子是局外人、業餘者、攪擾現狀的人、流亡者、邊緣者、對權勢說真話的人。

──喚回已被遺忘(或放棄)的各類歷史。這包含了一種戲劇感和起義感,善用一己罕有的發言機會,博取觀者的注意,比對手更具有才智、更善於辯論,既沒有職位要守護,又沒有地盤要鞏固、防衛的知識分子,具有某種根本上更令人不安的特質。

──把知識分子設定為圈外人的模式,最能以流亡的情況加以解說:永遠處於不能完全適應的狀態,總是覺得彷彿處於當地人居住的親切熟悉的世界之外,傾向於避免、甚至厭惡適應和國族利益的虛飾。

──即使不是真正的移民或放逐,仍可能具有移民或放逐者的思維方式,總能離開中央集權的權威,走向邊緣──在邊緣你可以看到一些事物,而這些是足跡從未越過傳統與舒適範圍的心靈通常所失去的。

──知識分子的主要關懷不止是公共的辯論和升高的爭議,也包括了批評和解咒,揭穿假先知和戳破古老的傳統和神聖的名字。

──每個知識分子都有閱聽大眾和訴求對象,重點在於是否要去滿足群眾,因而使客戶高興,還是去挑戰群眾,因而激起直接的對立,或使群眾動員成為更民主的參與社會……知識分子如何向權威發言:是要作專業性的懇求者,還是作不受獎賞的、業餘的良心?

是我的求生手冊,我的長征萬寶山的祕笈。

 

●「台積電文學分享系列講座」第一場:朱天心主講〈我的文學長征之路〉,今日下午2-4時於台北市立圖書館總館10樓會議廳(台北市建國南路二段125號)舉行,免費聽講,歡迎踴躍參加。


【2011/03/26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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